「攞埋舊嘢，」媽媽指著我床頭的高達RX-78，淡淡的說，「跟我出嚟。」
這一晚，從學校回來已經是晚上八時。
從校長室出來，直至回到家裡的路上，媽媽一言不發。這段路，比我一生的路彷彿還要漫長。
說真的，我真的很害怕。
我感到黃昏的街道上，那些人全都在談論著我，掩著嘴在議論紛紛。
「唉，唔使問佢大個實係做賊。」
「拉佢去差館，坐監就啱啦。」
「四年班就咁，大個仲得了？」
「真係戥佢阿爸阿媽慘，生個咁o既仔。」
「唔死都冇用呀！」
這些說話就像子彈般一顆一顆瞄準我射過來，血向四方八面濺開去，我的心肝肺腸瀉滿在地上，連心臟都爆了，我卻仍不得不在街上繼續走。
其實我真的渴望那些子彈是真的，那麼死了，我便不用害怕。
跟在媽媽身後，我一句話也不敢說，也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。她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，就像從來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一樣。
上了車，天下起雨來。小巴上除了司機便只有我們兩人，除了水潑有規律的潑動，發出「吱吱」的聲音，空氣中，一切只有死寂。
自從三年級留級以後，媽媽便很少來接我放學。
一、二年級都是乘搭機車的我，以往總是期待媽媽會失驚無神出現在校門前的家長堆中，接我一起上茶樓，吃我最喜歡的芝麻卷。
如今大概她覺得很刁臉，對我失望頂透吧。
這次她逼不得已親自到學校，從校長室把我接走，她應該更是始料不及。
媽媽是個老師，我想她工作會是很忙，因為單是看她早上搽的粉有多厚，化妝與不化妝的樣子分別有多大，我便應該知道。
在我的記憶裡，我們母子兩人會見面的場景，都是因為我要考試，她替我溫習功課。有時我會覺得她像補習老師多過媽媽，但想想，又應該不會有補習老師這麼緊張學生的成績。
是了，既然媽媽的時間這樣寶貴，為什麼我還不好好溫習，次次都要惹她動氣呢？為什麼我的成績，還是這般慘不忍睹？
成績不好，大概在媽媽眼中，我在其他方面亦同樣未能達標。
她從最微細的衣食住行開始對我栽培，不准叫不准跳不准駁嘴，她用盡一切辦法讓我入讀名校，期望我伶俐有禮，說話要有條理，頭髮三七分界，學鋼琴繪畫，當我是天才兒童般培訓，一有錯即糾正，她要讓我成為老師同學甚至其他家長心目中的小天使小甜心。
但是不知為何，我總是做不到她期望中的好學生，好兒子。我不明白，為什麼全班考第十五會被媽媽痛罵？為什麼不准打機？為什麼週末只會去圖書館博物館？
為什麼有空一定要看書？為什麼對人要有禮貌？吃東西時要細細咀嚼不能說話？為什麼不能發脾氣？為什麼一定要依媽媽的方法去做？為什麼稍有差池，都會惹來她的大聲斥責？我的事情，為什麼我不能有一點意見？為什麼這一切從來都沒有人問過我喜不喜歡？
但我最大的問題，卻是明明已經盡了力，卻總是滿足不了媽媽的要求。我明明已經很努力溫習，明明拿了八十分，媽媽卻鐵青著臉問我為什麼不是一百分。
我有很多問題，多得我沒有辦法好好應付媽媽的要求。
而且有時候我有很多千其百怪的想法，但這股力量很快被媽媽撲滅，因為當我告訴她我的想法時，她就會叫我練琴和看書。她令我覺得，我所有觀察和感受都是低能和無聊的瘋狂想法。
媽媽，你不是說很愛我嗎？愛，不是無論我乖不乖，做得好不好，你都會在我身邊，跟我同一陣線嗎？你不是過我可以跟你說任何心事嗎？我記得小時候每天洗澡後，你都會緊緊地抱著只裹著毛巾的我，屋裡靜靜慢步，我伏在你懷裡，嗅著你獨特的陣陣香氣，聽你啍著歌，享受只有我們的寧靜光年。
我以為，你是我這輩子一切的依歸。
於是跟所有關係一樣，我和媽媽的關係便是這樣一天一天變壞，消磨。因為凡是你對它抱有很大期望的事情，最後它總是會在你手中，讓你感到死得很難看。
那天從學校回到家裡，媽媽仍是呆著一張臉，她既不罵我，又沒有什麼跟我說。她只是淡然地把餐桌上的飯餸弄熱，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。
一如她對爸爸的態度。
我的恐懼並沒有因此而有減少的跡象，反而不繼擴散，擴大。我躲在被窩裡，擁著心愛的高達模型，好像有一條毒蛇在耳邊，只要我稍稍一動，牠就會以鋒利的毒牙一啖咬下我的耳珠，劇毒迅即散開去，以致全身潰爛而死。
「宇宙世紀0079年，離地球圈最遠的殖民星Side3以自護公國之名，向地球聯邦政府發表宣戰報告，爆發名為『一年戰爭』的歷史序幕。面對自護公國所開發的人型兵器──機動戰士MS，聯邦軍在戰爭初期遇上了空前的困境。
因此，聯邦軍將校雷比爾，便開始秘密地進行V計劃，研製機動戰士及專用母艦，以對抗自謢軍。
而這個計劃所的機體的誕生，對整個宇宙世紀有著空前重要的影響，這機體就是RX-78—高達。」
那時候，從日本傳過來的機動戰士高達，簡直像旋風一樣席捲全城，這套卡通瘋魔了那一代所有，是所有男孩子。大家都像活在宇宙世紀裡，談論著阿寶怎樣對抗渣古;大家亦以擁有任何高達的產品為榮。
而我，亦瘋狂地崇拜著阿寶，為機動戰士的火拼故事而著迷，為地球聯邦軍和自護軍雙方的作戰而牽動著神經。
看見其他同學拿高達的漫畫和模型在學校耀武揚威，我恨得牙癢癢的，因為每天只有一元零用錢，根本沒有辦法和能力去購買。
擁有高達模型，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。高達甚至有能力令我在下午五時前完成所有功課。
我讀的是上午班，放學回家吃過飯已經是二時，而高達卡通是在五時播放的。媽媽所訂的規矩，是做完功課才可以看電視，所以在播映期間，我總是飛一般地把功課做完，高達，成為了我每天最大的期待。
在那個時空，沒有功課成績考試測驗，沒有父母不和，沒有被孤立，沒有擔心，沒有不快樂，沒有規沒有矩。
只是純粹地投入高達的世界。
日日夜夜的盼望，竟然在四年級學期終，夢想成真。
因為拿了一個不知名的校際美勞獎，媽媽終於買了RX-78—高達模型給我作為獎勵。那種興奮，到了今天依然深刻震撼，比中了六合彩頭獎還要激烈100倍！
我花了一個週未，將一塊一塊零散的碎件拼湊起來，砌成機動戰士RX-78—高達。
我一方面想快點把高達砌成，那麼便可以真正擁著這個最好的偶像朋友；但另一方面的又不捨得那麼快砌起，不想過程那麼快結束。
在完成那一刻，我幾乎不想信世界上竟然有型態那麼美的小東西。
那種愛不釋手的感覺，真的是前所未有。即使呆呆地看著他，或者拿著他，我便感到很快樂，很有力量。
我發過誓，要是有誰敢碰這個高達，我便跟他拼命。記得有一次表妺來我家玩，我便因為她把高達的翼扯了下來，而扯她的頭髮（當然我後來亦受到相對的懲罰）。就算她年紀小，也不可以原諒。
擁有了高達RX-78，令我更加明白自己對他的鍾愛。
但問題是，機動戰士，並不只一個高達RX-78。我的心沒有因此而滿足，我還想要高達F91、高達0080、zeta高達……
追求更多更好，難道有錯嗎？
那一晚回到家裡，那條毒蛇一直在我的耳際。
胡亂的扒了幾口飯，草草的做完功課，我便馬上洗澡上床睡覺。我感到，牠正張大了口。
就在我想關掉床頭燈，想把這天的事全切斷的那一剎那，媽媽走進來我的房間。
「攞埋舊嘢，」她指著我床頭的高達RX-78，淡淡的說，「跟我出嚟。」
說畢，她便轉身走出房間。
一時之間，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。為什麼媽媽走進來，不是臭罵我，不是要我解釋，反是要我拿高達？
到我走到出廳，那一刻，我才明白。
我看見媽媽坐在桌子旁邊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，桌子上，放了一個很大的鎚仔。
我停在那裡，跟她對峙著，怦住了氣，不敢走過去，真的不敢。
我覺得我像那些準備要拿去人道毀滅的動物一樣，眼見死神一步一步迫近，害怕得近乎瘋掉了，無論怎樣掙扎，那支針，仍會像什麼也看不見一樣，毫無憐憫地剌下去。
「高宏，你行過嚟。」
我呆了一般站在房門口。
「行過嚟啦，唔好要我講兩次！」
我知道，不走過去是不行了。我手裡大力抓著最心愛的高達，這個唯一的朋友，手心都出汗了。還好像有點暈。
「你知唔知道，偷嘢係唔啱架？」我從來未見過媽媽這般冷靜。
於是我點點頭。
「你知唔知自己做錯事？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知唔知做錯事，就要接受懲罰？」
我點點頭。
「擺舊嘢上嚟。」
他不是舊嘢，他有名字的，叫機動戰士高達RX-78。但當然，我並沒有跟媽媽爭辯這一點。
我像屍體一樣僵硬，因為用力過度捏著高達，以致他的身軀陷入了我的手心，痛不欲生。
媽媽見我沒反應，便從我手裡搶過高達，我本想緊緊抓著他，但怕媽媽一扯，他便會粉身碎骨，只好幾千萬個不捨的鬆了手。
媽媽把高達放在桌子上，鎚仔旁邊。
我寧願舊嘢是我。
「攞起個鎚仔。」
我嚇得癱軟了，我感到自己拿起了鎚仔的手在抖。
「扑爛佢。」
我望了望高達，平日威風凜凜的他，這時只有無助地向我求救。
你逃吧，你快逃吧，或者你可使出你的絕招，打暈媽媽，我們便一起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。
「扑落去喇，係咪要我幫你呀？」媽媽把聲線提高了八度。
我望向媽媽，我發現她眼裡，有多失望，有多疲憊，有多絕。有多久，我沒有真真正正的看過她。
「我叫你扑爛佢，你聽唔聽到呀？」
我聽到，只是做不到。
「大力扑落去，1──」
不要，我不敢了，真的以後也不敢了。
「2──」
我會乖乖的聽話，讀書，保證不再惹你生氣了……
「3──」說罷她倏地站起來。
我合上眼，手向下一放，彷彿感到有陣血腥，從我自己的身上傳來。
我連淚也不懂流。
同年，父母離婚了。
從此以後，我再也不曾真正愛上什麼人，什麼事。因為我知道，任何事情到了我的手裡，也會被我一手摧毀，下場只會是比死更加難受。
愛得愈是深，毀得愈是狠。